那一晚的江南,笼罩着朦胧的雨,细雨落在地上,缥缈若烟云。
清冷古旧的小巷,弥漫在烟云中,不似仙境,似那早已逝去的人间。
有人影,撑着油纸伞,提着一盏旧灯,漂泊在烟雨里。
很安静,听不到稍远处的声音。落地的细雨没有声响,弥散的水汽消抹了空气的躁动。
「阿玉——他还站在哪里吗?」
苦艾、紫檀屑、石兰花,缠绵着在惠夷槽里辗转,清静的小铺子里,它们淡淡的香味一丝丝蔓延着,再添一份幽深。
「在的。自从雨开始下后就一直在了。」
屋檐下,带着狐狸面具的少年坐在木质的椅子上,看着屋外的细雨。时不时地有雨丝落到他银白色的耳朵上,那对耳朵便颤一颤,将水滴甩落到地上。
这便是江南,烟雨里的江南。
「很深的执念呢。」
一块小小的木条被小心的拿着,悬在青石制的碾台上,一把小锉刀在木条上轻轻摩擦了几下,带起轻轻的「莎莎」声,几点细屑落入石碾,祥和的氛围弥散开。
最后一味,伽蓝,也是最珍贵的一味。跑遍了好多地方才找到,只有不足半截手指的一小条,却有着高达近万的价格。
「快要消散了呢,还不去投胎么。」
白净而修长的手支撑在膝盖和狐狸面具下的脑袋之间,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,手指轻轻敲打着。
小巷中的那个人影还站着,他已经很淡很淡了,像被摩擦过的铅笔痕迹一样。
一个鬼魂,不愿离去的鬼魂。是为悔、为恨、还是不甘呢?又或者三者都有。
来回滚动的石轮停了下来,石碾中是灰色与黑色相间的细细的粉末。拿来一把小药匙,和一打薄薄的、竹制的、在苦艾水中浸泡过的纸,把粉末卷在纸卷里,然后把那些纸卷放到一个木制的小盒子里。
做完这些,我放下手上的东西,把小木盒揣在怀里,抬起头。
那快要消散的鬼魂还站在巷子中央。
「喂——」
我招呼着他,没有被回应。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听见。
雨在下着,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,薄薄的雨云遮挡了一部分的阳光,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,小巷中的街道在雨中,仿佛一条小河。那鬼魂就站在河中央,看着对岸的住宅。
对面的住宅很旧了,但应该不是他所寻找的。应该是更早之前的建筑吧,只是后来被拆除了。
即便透过云层的阳光已是那么微弱,也不是快要消散的弱小鬼魂能承受的吧。
「喂——灯里的人还好吗——」
我换了种说法,应该会引起他的注意了。
果然,他转过头,看向我,隐约的眼神带着惊讶和疑惑。薄纱似的雨幕下,他黯淡的身形更难看清了。
「过来坐坐吧——」
我发出了邀请。
他犹豫了片刻,慢慢地走了过来,收起伞,支在一边。
「随便坐。」
我伸出一只手,示意了柜台前的椅子。他坐到了我的面前,把手中的旧提灯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。
石碾里还有些结余的粉末,我用手将它们捏了出来,揉搓着撒到一旁油灯的灯油和火焰上。
「安魂香」,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,如其名一般,能安定鬼魂与心神。
「还放不下么。」
我收起桌上的惠夷槽,用沾了水的湿布擦了擦,转过身,收拾进了身后的柜子里。
他看着提灯里还在燃烧着的火焰,回答:
「嗯。」
「因为它?」
我把柜台后方的椅子向前拉了拉,和他面对面坐了下来,两人中间是那盏提灯。灯里是长明油,一种很珍贵的灯油。由它燃起的火焰没有温度,也永远不会熄灭,最重要的是,魂魄可以居住在这种火焰中。
要说有什么缺陷,只要这火不熄灭,居住在其中的魂魄是很难脱离的。
就如现在居住在这灯火中的鬼魂一样。
「嗯。」
他回应了,注意力却一直放在这火焰上。黯淡的目光中,悔恨、内疚、悲伤,纠结交杂着。
「你们的故事,可以讲给我听听看么?」
……
「好啊。」
********************
「我是个书生。诶,至少在落榜前是。
就是在落榜那一年,我乘着小舟路过这里,要回到家乡。
那时的天气就和现在一样——也和我的心情一样,绵绵的阴雨,似乎永远不会停歇。
我在码头靠岸了。干粮所剩无几,何况,我也没什么脸面回家了。就这样,撑着伞,在街上游荡,失魂落魄地。
不知不觉中,就到了这片小巷里。那时,巷子里栽种着绿萝——也可能是野生的吧,它们在雨中轻轻律动着,摇摇晃晃地颤抖着,我在不经意间就出了神,如刚才那样,杵在巷子中好久。
好久、好久。仿佛有什么东西把我束缚在了那里。也许就是所谓的『缘』吧。
那扇门打开了,迎接着一段邂逅。四目相接之时,我还是一副书生打扮,撑着一把油纸伞,背着一个包裹;我的面前,从门后出现的她,身上是淡青的布衣裙,黑色的发丝被细雨略微打湿,沾在额头上,不艳丽、不脱俗,却是那样清新,宛若绿萝中的仙。
我曾对所谓的『一见而钟情』嗤之以鼻,认为只是年轻人的轻浮和幻梦——也许确是是那样吧,但那个时候,这些都已经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。
不知是该说幸运还是不幸,这段恋情发展的出乎意料地顺利。不管是她,还是她的父母——可能因为我本身是个『秀才』吧,都对我抱有相当的好感。
他们收留了我一个多月,这一个多月里,在她的陪伴下,我整理完了落榜后糟糕的心情和状态,准备回家,继续读书,为下一次科举作准备。
前思后想,除了读书,我这条皮囊好像什么都不会了。
我与她立下了婚约,约定三年之后,也就是下一次科举结束之时。
我把随身带着的那盏提灯留给了她——也就是这一盏,作为信物。这盏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长明灯,不知道有什么来头。我曾在书中看到过,长明灯一般只有帝王的陵墓中才有,想必这盏灯很不简单。家人觉得它能保佑我,于是就让我一直随身带着。
之后我启程回乡了,带着已经平复的心情,和对这段恋情的喜悦,以及满腔的对于下次科举的热火。
谁知……到家后,迎接我的,却是父母病危的消息……
是一种诡异的病症,毫无根据,方圆几里的大夫全都束手无策,我跪俯在父母的病床前,他们痛苦地支吾着,却说不出话,意识都不能经常保持清醒。而我却没有丝毫的办法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痛苦地离去。
有人告诉我,这是恶鬼缠身。
他们说病情是在我离开去京城赶考不久后发生的。那盏长明灯能驱散恶鬼,而现在那盏灯不在了,它们便有了作祟的机会。
原本我赶考来去,时间不长,尽快把灯带回来,也不至于病情恶化成这样,谁知道我久久没有回来,现在回来了,还把灯留在了他乡。
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,然而不管怎么说,父母有大病我却不在身边,都是大过、大不孝……
不久后,我的父母下葬了。
礼教有云,父母入土守孝三年。说是三年,实际上只有二十七个月。不过即便如此,我也赶不上下一届的科举了。
不管怎么样,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,这届赶不上了,还有下一届。
我背上了被众人唾弃的『大不孝』的罪名,很难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了,好在还是有亲戚收留了我。我便住在他们家中,继续读书,准备再下届的科举。
这一次,一定要高中,在某个地方,还有一个姑娘等着我——我这么告诫自己。
又是三年过去了,我再一次地坐上渡船,北上前往京城。
中举了,虽然名次并不靠前。
看着榜单上自己的名字,我紧紧地攥住袖子里的拳头,难以压抑心中的喜悦。
终于中了,我等这一天等了一十六年,不,甚至更多。
几日后,参加完皇上对进士的召见,我连夜赶上渡船。
我要去那片小巷,兑现我的承诺,迎娶我的姑娘。
几日后,我来到了那个小巷,不知怎么的,巷子里的绿萝都枯萎了,像是预示着什么。我悬着一颗心敲响了那扇门。出来迎接我的不是我的姑娘,是她的母亲,和又一个噩耗。
三年前,她没等到我,婚约作废了。
又一年后,从县里来了个媒婆上门提亲,对方有些权势,难以拒绝,只能拖延。
又一年后,婚约定下来了,定在几天前。
几天前,别人的姑娘穿着鲜红嫁衣,抱着那盏提灯,跳下了我离开的那个渡口。
」
柜台上的灯火摇晃着,仿佛映衬出一个女子的身影。
「那一刻我才明白,她的痴情更胜于我,而不是因为『秀才』的身份。我错了,错得很离谱。三年前我就该回来的。」
他伸出手,摩挲着那盏旧提灯,像是抚摸着爱人。
「几天后,我也跳下了渡口,紧握着河岸边可能是她留下的尘土。后来我在河中找到了这盏灯,却已经一个鬼魂了,也在灯火中看到了她,却怎么也唤不醒她。也许这盏灯认得我是它的主人,便一直保护着我,直到今天。事到如今,即便有它的保护,我也要消散了。」
他的眼中还有些不舍,身形却越来越淡了。
他看向我,说:
「感谢你在我最后的时间里听我讲完这个故事……等我消散后,这盏灯便送与你了罢……」
说完这句话,他已经是彻底地透明了,魂魄消散殆尽,仅余下因果丝线编制而成的轮廓。
「我当然是不好意思白拿你的东西的。」
一直沉默着地叹了口气。轻轻一招手,那些最后的丝线汇聚向柜台上的提灯,成为了灯火的一部分。
「谢谢……」
微弱的波动留下的最后一点信息。
「很棒的一个故事,以后便叫你『挽尘』吧。」
这句是对那盏灯说的。
「正巧,我也在找一盏提灯呢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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